在今年南大的青年教師培訓課程中,先後有兩位授課教師主要向青年教師講授如何向國際學術期刊投稿、跻身于學術國際化行列的一些策略以及相關形勢與條件。在南大人事處下達的職稱評定衡量标準中,給予在國際期刊上發表的論文遠高于國内期刊文章的“權重”。從南大校方直到各院系也經常聽到對學術國際化的大力提倡和鼓勵。多發表論文是這些年來幾乎所有南大教師的主要任務,而在國際期刊上發文更成為南大教師所能期盼的最耀眼的成就之一。(其它最耀眼的成就當然就是申請國家級科研項目的中标或者獲得某些榮譽稱号等。)
衆所周知,大力提倡、鼓勵本校教師的學術國際化并不是南大的獨特做法。這些年來,提倡學術國際化是橫掃整個中國高校界的一股風氣。我聽說,南大還是在與其它幾所國内名校的“競争壓力”下才“被迫”這麼做的。其它幾所國内名校已紛紛出台鼓勵、刺激學術國際化的政策,南大若不緊随其後,那麼它在全國高校排行榜上的名次就面臨着下降的危險。
學術國際化不可謂不是件好事。在中國日益融入整個世界大形勢、大潮流的今天,中國學術的國際化甚至可謂勢在必然、大勢所趨,隻是時間上快慢、緩急的問題。我們現在不妨追問一下:學術國際化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僅僅為了在SCI、SSCI和A&HCI這些國際期刊檢索目錄中能被檢索出來的來自中國學者的論文數量的大幅增加嗎?通過這些數據的飙升就能顯示出中國學術力量在國際舞台的崛起,就像舉辦奧運會、世界博覽會等能夠彰顯中國在國際政治、文化舞台上的崛起一樣嗎?這些檢索數據真的能夠承擔起中國學術真正崛起這樣的重任嗎? 也許對于理工科領域的學科,這些國際期刊檢索數據确實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該學科真實的科研水平和力量,因為理工科是最不分國界、最可以國際化的,它具有最小的地緣性,即與其本身所處的文化傳統具有最少的關聯,這是由于自然科學研究本來就是以探索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自然規律為目的的緣故。你在國際一流期刊上發文越多,表明你的科研越接近國際先進水平,也就表明你的科研水準越高、力量越強。然而對衆多的社會科學,尤其人文學科來說,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人文學科如文、史、哲等與本地文化傳統有着千絲萬縷割不斷的聯系。傳統文化的痕迹經常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在一個人所進行的看上去與他的傳統文化無甚關聯的人文研究中。可以這麼說,中國傳統文化是流在每個中國人身上的血液,不管他本人是否意識到或者是否願意承認,因為它在深層決定了中華民族的心靈,它就是中華民族的心靈。盡管這個心靈是開放的、可以吸納新的元素的,但是這種吸納也必定隻能是在傳統文化的心靈的基礎上的發展,而絕不可能是對傳統心靈的抛棄而完全另起爐竈。從五四運動以來,我們經常可以聽到一些猛烈抨擊中國傳統文化、禮教而倡揚西方文化的言論或學說,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魯迅先生了。近來細讀了幾篇魯迅先生的文字,才發覺他之猛烈抨擊中國傳統文化,乃一種“愛之愈深,責之愈切”的表現。在魯迅先生的文字間,我分明感覺到他本着一個中國人的良心對他的同胞民衆普遍的麻木不仁、固步自封等陋習的深切痛責,聽到了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憤心聲。平心而論,魯迅先生所反對的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而是中國傳統文化在經曆了幾千的發展逐漸堆積起來的、特别是自明清以降越發嚴重的文明老化症狀。這些老化症狀并不是中國傳統文化所固有的,更不是它的精髓,而是應加以警醒并去除的。魯迅先生一直在為古老的中華民族的命運新生而艱苦奮鬥着,盡管他所為之奮鬥的中華民族的命運新生是革除了諸多自身文明老化症狀的、吸納了諸多西方文化精髓的新生,但此新生一定是中國人的新生,一定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心靈的新生。
人文學科需深深紮根于本地傳統文化之深厚土壤之中,隻有這樣才能具有源源不斷的生命力,才能曆久彌新。不僅中國文化如此,西方文化亦如此。試想,如果沒有從文藝複興運動以來對自己的文化源頭古希臘、羅馬文化的深入發掘、重新發現和占有,近現代西歐怎麼能取得像今天這樣席卷全球的輝煌成就呢?本人在德國留學期間,經常去參加哲學系一位老教授在自己家中定期舉行的讀書會。會上一起研讀得最多的是古希臘哲學,柏拉圖、亞裡士多德等的作品被慢條斯裡地細細咀嚼、讨論,有時兩三個小時下來,所讨論的不過是他們的一二段話而已。在這種不求結果的馬拉松式的研讀過程中,我感受到了德國人文研究的自由、深沉與隽永,同時也深感德國人、西方人對自己文化源頭的深切體認與歸屬感。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人文精神就像一棵大樹,它的根在曆史土壤中紮得越深,它的枝葉才能向天空伸展得越高。直到所謂“全球化”的今天,西方學界的有識之士仍然以自己的文化傳統,即古希臘文明和基督教傳統,為其堅實的依托與出發點,來與其他種類的文化進行對話、交流,以吸納他們的可取之處。全球化、國際化是在對自身傳統文化的充分占有與浸潤的基礎上對其他文化的開放與包容。否則有淪為無本之木、人雲亦雲、流于膚淺的危險。
中國的人文學科在東西文化尋求相互會通的今天,也應在深深紮根于本地文化傳統的基礎上,以開放的胸襟,廣泛吸納“人類文明的一切優秀成果”,以豐富、拓展自身的文化發展,在當代尋求創造性地轉化。不僅是人文學科,而且社會科學的研究,若要真正切合中國國情,也必須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其厚實的土壤,否則照搬一套西方的社會理論來套在中國社會身上,對真正加深對中國社會的理解和把握是少有裨益的。當然,百年來的中國社會已在很大程度上被西方近現代文化所烙印,今天的中國社會早已不是辛亥革命以前的那個傳統中國社會了,但要若要從根本上解決今天中國社會所面臨的種種問題,不關注其根源,也就是中國傳統文化,是不可能的。本來,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就是不可截然分割開的。
既然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真正具有生命力的長遠發展必須紮根于本地文化傳統中,那麼它們的國際化應該如何進行呢? 在中國日益融入整個世界大形勢、大潮流的今天,中國學術的國際化可謂大勢所趨、勢在必然,隻是時間上快慢、緩急的問題。但快和慢、急和緩卻有着根本的差别,甚至會對中國人文社會學科的真正具有生命力的長遠發展産生決定性的影響,不可等閑視之。現代社會普遍崇尚快速、高效。高效甚至業已成為現代社會的一個根本性特點,社會的幾乎所有領域都似乎天經地義地以高效作為最高準則來運轉。現代市場經濟追求高效益,政府行政要講高效,文化教育要求快速地見到成果。在經濟、政府行政領域講求高效,這無可厚非。但是,對于文化、教育領域來說,高效是否也應該成為其最高指導原則呢? 要求快出成果、多出成果,這對于文化教育、對于人文、社會學科的研究究竟是福還是禍?
就象從事藝術創作一樣,人文、社會學科的研究是隻有在“悠閑”、自在的狀态下才會自然而然産生出真正有價值的“成果”來的。這種“産出”就象農夫照料田地裡的莊稼一樣,是一種守護,他耕耘、施肥、除蟲,但最終的收成隻能等待着莊稼的自然成長、自然結果。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農夫的勞作不向田地強求。播種時它将種子托付給了其自然的生長力,并守護着它們的茁壯成長。”[1] 盡管人的适當照料和看護可以幫助莊稼更好地成長,但莊稼的收成最終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果”,而不是任何人力、人為的計劃、幹預所能促成的。對于自然而然的結果,人隻能耐心等待,靜心守候。等待不是被動,不是消極,不是在自然面前的俯首稱臣,而是一種智慧,一種人對自己歸屬于天地的自然之道的終極性體悟,一種更高意義上的人性尊嚴的體現。任何急功近利的拔苗助長隻會要麼使莊稼夭折,要麼結出不正常的、不具有真正價值的畸形果實來。而隻有不受人為幹預、自然而然的“結果”才是集天地之精華的、具有真正價值的果實。對于人文、社會、藝術研究與創作來說也是如此。它們真正有價值的、集天地之精華的“成果”也隻能是天地造化、自然而然的“結果”,而絕不可能産生于任何人為的計劃和幹預。而拔苗助長、急功近利隻會産生出一些華而不實、經不起時間考驗的“成果”來。近來經常聽到對于中國目前的學術研究普遍缺少原創性的評論與感歎,其實,所謂真正具有原創性的學術研究成果莫不是上述那種集天地之精華的、自然而然的“成果”,而在任何急功近利的人為計劃下所促成的“成果”必然達不到那種天地造化的高妙的原創境界,也就不具有什麼真正深遠的價值了。要讓中國學術研究出現真正具有原創性的、集天地之精華的“成果”,首先需要我們具有等待的智慧。而要具有等待的智慧,首先需要我們擁有一顆不急功近利、不浮躁、耐得住寂寞的心。這其實是個相當淺顯的道理,隻是目前人們一般都看不到而已。或者即使看到、想到、認識到,但實際上也不能在自己身上落實,而最多隻能感歎一句:“現在國内普遍風氣如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那麼,中國學術國際化呢? 中國學術真的出現了集天地之精華的、真正具有原創性的“成果”,那麼中國學術自然而然就走向國際化了,因為一個國家的學術真正意義上的國際化不在于那些國際期刊論文索引等外在指标,而在于這個國家的學術以自己原創性的成果真正為全世界、全人類的文明作出自己獨特而有份量、有價值的貢獻。對于人類精神文化真正有價值、有份量的學術成果,甚至不用本國人費心,其他國家的有識之士自然會熱切地将它們譯介到他們自己的國家去的,自然會在國際上廣泛傳播開來的。比如,十九、二十世紀德國衆多哲學家的著作,不勞德國人自己費心,現在早已廣泛傳播于世界各國了,因為它們以其原創性和獨特性已經成為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财富的一部分了。這是最高意義上的“國際化”。創造出集天地之精華的、具有自身特色的、真正具有原創性的學術成果,這才是中國學術真正堅實、自主地走向國際化的正道。
一個國家集天地之精華的、具有自身特色的、真正具有原創性的學術成果,隻能建立在對自己傳統文化的精髓的充分占有與浸潤的基礎上。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特别是中國人文精神初創時期的先秦時代生機勃勃的思想是現代中國學術自然而然地産生出真正具有原創性、獨特性的、集天地之精華的“成果”的不竭源泉。中國學術要産生出原創性的、集天地之精華的“成果”,要真正堅實、自主地走向國際化,需要中國知識分子乃至全體國人具有等待的智慧,擁有沉靜的心。“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2] 而這些也是我們可以向自己深厚的傳統文化好好學習的。
伟德betvlctor网页版作為國内的一流大學,作為前國立中央大學的繼承者,是否敢于不随波逐流,秉持為天地立心、為當代中國人立命、為中外聖哲繼絕學、為全世界開太平的崇高理想,不計一時的名利,甘于寂寞,為孕育出真正具有原創性、獨特性的、自然而然、集天地之精華的學術成果營造一個自由、寬松、生機盎然的治學環境與氛圍? 南大人能否堅守自己誠樸的傳統學風而懷有等待的智慧、沉靜的心?南大能否成為今日中國的學術良心?
20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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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海德格爾, 《技術的追問》,收于其《演講與論文集》中。
[2] 語出《易傳》〈繫辭〉。